字 纸（字纸是什么意思）

文/李想还有

一

拆黑板那天，陈砚秋站在走廊尽头抽烟。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过玻璃窗，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，像幅洇了墨的残帖。

三十年了，那黑板被粉笔灰浸得发乌，边角磨出月牙形的白。他闭着眼都能摸到第三排学生总爱偷偷刻画的五角星，摸到自己写 “之乎者也” 时，粉笔尖在木纹里卡出的细微滞涩。可现在，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正用撬棍敲它，灰浆簌簌往下掉，像谁在无声地哭。

“陈老师，来帮忙抬下讲台？” 教导主任的声音打断他。新的班班通设备装好了，银灰色的外壳亮得晃眼，触屏上还贴着层没撕净的保护膜。陈砚秋掐了烟，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 —— 那里总沾着粉笔灰，洗不净的白，像岁月的指纹。

第一堂用 PPT 的课，他紧张得手心冒汗。鼠标箭头在屏幕上抖，“岳阳楼记” 四个字放大到占满整面墙，宋体，加粗，规规矩矩，却像被捆住的秀才。他习惯了边写边讲，“衔远山” 的 “衔” 字要拖长最后一笔，像洞庭湖在嘴边漫开；“吞长江” 的 “吞” 字得顿三下，仿佛听见浪拍堤岸的闷响。可现在，他只是念着屏幕上的字，声音空荡荡的，连自己都觉得像台老式收音机。

后排传来窃笑。他回头，看见新来的李老师正用激光笔在 PPT 上划重点，红光像道闪电，学生们的眼睛跟着亮。那姑娘打字快得惊人，键盘敲得噼里啪啦，教案、课件、点名册全存在云端，手机扫扫就能调出来。不像他，教案本堆了半柜子，纸页泛黄，钢笔字洇着墨团，是去年冬天袖口沾的茶水。

“陈老师，您这板书真是绝了。” 李老师课间来请教，目光扫过他备课本上的批注，“就是…… 现在都用电子版了，您这手写的，教务处可能要退回来。”

陈砚秋捏着钢笔的手紧了紧。笔杆是牛角的，被他磨得温润，还是刚工作时父亲送的。“我知道了。” 他说，声音有点哑。

二

无纸化办公的通知贴出来那天，陈砚秋正在写教学总结。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开第一个 “敬” 字，笔锋还没转，教导主任的电话就来了。

“老陈，总结交电子版。” 主任的声音透过听筒发飘，“学校统一存档，手写的不好扫描。”

他握着那页写了一半的纸，站在窗前看了半天。楼下车棚里，李老师正用手机拍黑板上的作业，学生们围着看，没人动笔抄。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，自己带的第一届学生，笔记本上抄满他的板书，连粉笔断痕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有个女生总说，看他写字，像看 “字在跳舞”。

重打的总结交上去，宋体五号字，规规矩矩。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，像一碗没放盐的菜。

腊月二十七，工会请了书法家来写春联。红纸上 “福” 字翻飞，墨香漫过整个走廊。陈砚秋站在人群外，手指在裤兜里蜷着 —— 他年轻时也写得一手好春联，街坊邻居排队来求，墨汁能写空半瓶。

“陈老师，露一手啊？” 有人起哄。他喉头动了动，接过笔。狼毫蘸了浓墨，悬在红纸上，手腕却突然发虚。三十年握粉笔的手，指节早就磨出硬茧，可捏毛笔时，竟像第一次学写字的孩童。

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—— 七个字歪歪扭扭，“忧” 字最后一捺收不住，像条断了的尾巴。人群里的笑声僵了，有年轻老师低头划手机，屏幕亮着，是打印好的春联模板。

他默默放下笔，墨滴在红纸上晕开，像朵败了的花。后来领印刷体春联时，李老师递给他一张，金粉烫的 “阖家欢乐”，亮闪闪的，却闻不见一点墨香。

期末批作业，陈砚秋对着一摞潦草的字迹叹气。有个叫王磊的男生，作文写得灵气，字却像被风刮过的草。“字是人的脸面。” 他把本子拍在桌上，王磊梗着脖子：“反正以后都用电脑，卷面分又不算高考分。”

“你……” 陈砚秋想骂，却看见那孩子手机屏幕亮着，聊天框里的字整整齐齐，连表情包都排得对称。他忽然说不出话，只觉得喉咙里堵着团粉笔灰。

三

公开课定在三月，讲《岳阳楼记》。陈砚秋熬了三个晚上做 PPT，背景是洞庭湖的航拍图，字幕配着古筝曲。李老师帮他加了动画，“气象万千” 四个字弹出时，还带着烟花特效。

可就在他点击播放键的瞬间，屏幕黑了。

全场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麻雀叫。前排坐着教育局的领导，后排是举着摄像机的记者。陈砚秋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，手在鼠标上乱点，屏幕像块死了的黑屏。

“要不…… 换个教室？” 校长在后排低声提议。

陈砚秋没动。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讲这篇课文，也是这样的春日，阳光透过窗棂，在黑板上投下格子。他握着粉笔，从 “庆历四年春” 写到 “吾谁与归”，写了满满一黑板，粉笔灰落在肩头，像落了场雪。

“同学们，” 他转过身，声音竟出奇地稳，“谁记得开篇？”

“庆历四年春，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……” 王磊的声音突然响起，带着点不确定。

陈砚秋点点头，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粉笔。最后一块没拆的小黑板在教室角落，积着薄灰。他抬手擦了擦，粉笔划过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。

“庆历四年春”—— 横平竖直，起笔藏锋，收笔带钩，像三十年的岁月突然活了过来。他越写越快，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，“衔远山，吞长江” 的笔画里带着劲，“朝晖夕阴” 的撇捺间藏着柔。那些字不再是屏幕上的符号，它们有呼吸，有筋骨，像范仲淹站在岳阳楼上，风声雨声都从笔画里漫出来。

学生们的眼睛亮了。王磊的手在笔记本上跟着划，李老师举着手机录，镜头却慢慢放下 —— 她发现那些字根本拍不活，墨色里的顿挫，笔锋里的急缓，只有站在黑板前才能懂。

最后一笔落在 “归” 字上，陈砚秋直起身，粉笔头从指尖滑落。全场静了三秒，然后爆发出掌声。他看见教育局的老领导抹了把眼睛，那老头年轻时也是教语文的。

四

“老陈，你那手字，救了场啊。” 校长在办公室递给他杯茶，热气氤氲了眼镜片，“不过班班通还是得学，时代不等人。”

陈砚秋捧着茶杯笑。水是温的，像那天黑板前的阳光。

消息传得很快。退休的老张头来学校，揣着本泛黄的字帖，“你还记得不？当年你教我写‘厚德载物’，说字要立得住，人才能站得稳。” 两个老头在空教室里写了一下午，粉笔头堆了小半盒。

王磊交来篇作文，字迹工整得不像他写的。结尾处歪歪扭扭画了个黑板，旁边写着：“陈老师，您写的‘忧’字，比我打游戏的大招还厉害。” 陈砚秋看着那行字，忽然想起自己的教案本，那些钢笔字里藏着的，不就是这点 “厉害” 吗？

李老师来找他，手里捏着支钢笔，“陈老师，您能教我写字吗？我发现打出来的字，留不住感情。” 她手机里存着公开课的视频，可每次看，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—— 后来才明白，缺的是粉笔灰落在肩头的重量。

校长又来了，手里拿着张纸，“书法兴趣小组，你牵头？每周三下午，用那间空置的美术室。” 窗外的玉兰花开了，白得像落在枝头的云。

五

陈砚秋开始学做 PPT 了。李老师教他加动画，他总在字幕旁留块空白，“这里该写板书”。有次讲《兰亭集序》，他先放了王羲之的字帖投影，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 “之” 字，一个字写了七种模样，学生们拍着手笑，说 “字会变魔术”。

书法兴趣小组开起来那天，来了二十多个人。王磊背着个大书包，掏出砚台、墨条，还有本他爷爷留下的旧字帖。李老师带了群年轻老师，钢笔、毛笔、马克笔摆了一桌子。

“写字，先学做人。” 陈砚秋拿起支粉笔，在黑板上写 “心” 字，“竖勾要正，像脊梁；三点要匀，像良心。” 粉笔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，像落了场温柔的雪。

他的教案还是手写的，只是旁边多了个 U 盘。有时用班班通放洞庭湖的浪，有时在黑板上写 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。学生们的笔记本上，打字和手写混在一起，像新旧时光在对话。

那天整理办公室，陈砚秋翻出父亲送的牛角钢笔。笔尖还带着墨痕，他旋开笔帽，在新教案的扉页写了个 “教” 字。笔画里有三十年的粉笔灰，有屏幕的光，还有点说不出的暖。

深秋的午后，书法小组在美术室活动。王磊正对着投影临摹《兰亭集序》，笔尖悬在宣纸上，忽然抬头问：“陈老师，‘暮春之初’的‘暮’，您上次写的最后一笔是带钩的，字帖上没有啊。” 陈砚秋走过去，看见少年笔下的字已有了筋骨，像初春的笋，带着向上的劲。他拿起毛笔，在旁边补了个带钩的 “暮”，墨色在纸上晕开：“这是岁月给的钩子，能勾住些该记住的东西。”

窗外的玉兰花落了又开，美术室的墙渐渐被字填满。有李老师用钢笔写的现代诗，字迹娟秀；有王磊涂涂改改的涂鸦，带着少年气；最角落是陈砚秋的粉笔字，“吾谁与归” 四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白，却依旧笔笔铿锵。

学期末的汇报展上，教育局老领导站在那面字墙前，指着陈砚秋写的 “忧” 字说：“这个捺画，比电脑里的楷体多了三分筋骨。” 陈砚秋笑了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 —— 他终于明白，字纸之上，从来没有新旧之争，只有那些愿意一笔一画去写、去记、去传承的人，才能让文字真正活过来，像洞庭湖的浪，永远奔涌，永远年轻。

李老师悄悄把陈砚秋的手写教案扫描进了电脑，存成 PDF，文件名是 “字的温度”。王磊的书包里，除了平板，总躺着个牛皮笔记本，最新一页写着：“粉笔灰落在纸上，像星星。” 而陈砚秋的 U 盘里，每个 PPT 的最后一页，都留着空白，备注栏里写着：此处应有板书。

墨香与电子屏的微光在教室里交织，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那些落在字纸上的时光，无论是钢笔的洇痕，还是粉笔的飞灰，终究都成了岁月里最珍贵的印记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，静静生长。

2025.7.10